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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桂湖:读《林泉高致》,谈匠心的三种境

张雄艺术网 http://www.zxart.cn发布时间:2016-07-21

摘要: 凡经营下笔,必全天地。何谓天地?谓如一尺半幅之上,上留天之地位,下留地之地位,中间方立意定景。见世之初学,遽把笔下去与不去,率尔立意触情,涂抹满幅,看之填塞人目,已令人意不快,那得取赏于潇洒,见情于高...

原标题:读《林泉高致》谈匠心的三种境


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,其旨安在?丘园,养素所常处也;泉石,啸傲所常乐也;渔樵,隐逸所常适也;猿鹤,飞鸣所常观也。尘嚣缰锁,此人情所常厌也;烟霞仙圣,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。——宋·郭熙《林泉高致》




郭熙《秋山无尽图》


“匠心”一词,如今已成为一个热词。许多人都认真思考和议论“匠心”的意思。不论是机器生产、家具制作、企业管理、乃至于日常上班,似乎都可讲究一下“匠心”的意涵,作为自己领域内的摄心之道。


一个词语,不同的人会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。“匠心”自然不只是普通层面上的“工匠之心”。那么,在古人心目中,“匠心”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境界呢?宋代画家郭熙的名著《林泉高致》,对此做出了精确回答。


匠心也有三种境


王国维先生曾用宋词名句总结做学问的三种境界。分别是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、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、“众里寻他千百度。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。


学问之初是博览群书,此时这位“学问人”,于人生之事虽卯足了劲,但也是迷茫怅惘,左顾右盼,不得其门而入;接着是找到了领域,立了志向,学有专精,所以一门深入,废寝忘食,孜孜不倦;最后则是学有所成,自成一家,著作等身,众人追慕渴仰,然而本人却早已完成人格的升华,破门而出,只闲在那灯火阑珊处,到达了茫茫学海的彼岸。


人间虽万事纷拏,但也总不出一个“理”字。事有事理,物有物理,人心也有一个心理。达人高士,无不是能于这一个“理”字上爽然解悟、豁然贯通。古今学问,虽分门别类、各成一脉,然追本溯源,却本属一体。举凡琴、棋、书、画、诗、乐、花、茶,都是一条道、一个理,其本都是人心的载体和用心之处。也大概因此,宋明时期的学人便立起了“心学”之一大道,而今天的人们,也便有了“匠心”之一说。


然而“匠心”究竟是什么心,也不能什么都是公说公的婆说婆的,只停留在做商业层面的文章,总是要理出个头绪、分出个端倪来,这才能让人有更深入的思考,从而产生更深刻的认识。因此本文就不揣谫陋,以郭熙论山水画的名著《林泉高致》为媒,仿照王国维先生的格式,也理出一个匠心的三种境界来。虽不免贻笑大方,但也诚恳希望大方们都能够大方地贻笑。


道人郭熙和艺人郭熙


在讲这本书之前,需先介绍下郭熙这个人。苏东坡有诗云:“玉堂昼掩春日闲,中有郭公画春山。鸣鸠乳燕初睡起,白波青嶂非人间。离离短幅开平远,漠漠疏林寄秋晚。恰似江南送客时,中流回头望云巘。”这里的“郭公”,就是郭熙。这首诗名《郭熙画平远山水》,是赞美郭熙壁画和屏幛的诗作。郭熙年长苏东坡三十几岁,出生于宋景德四年(1007年)前后,去世于元祐二年(1087年)之后,享年八十有余。


郭熙之子郭思在《林泉高致》序言中说:“(郭熙)少从道家之学,吐故纳新,本游方外。家世无画学,盖天性得之,遂游艺于此,以成名焉。然于潜德懿行、孝友仁施为深,则游焉息焉,此志子孙当晓之也。”南宋许光凝则说:“(郭熙)生有异性,才爽过人。事亲孝,居家睦。处乡里,立节尚气,重然诺,不妄交游。喜泉石,安畎亩,不学而小笔精绝,为朋旧求讨,遂浸有名。既壮,公卿交召,日不暇给,讫达神宗天听,召入翰林,受眷被知,评在天下第一。”


郭熙《松荫观海图》立轴


郭熙《松荫观海图》立轴


郭熙原本是一个喜好道家之学的方外修道之人,并没有专门学画的师承,但其人德行深厚,才华天成,竟能无师自通,游艺于画坛,“小笔精绝”,后来乃至于被宋神宗赵顼赞赏,召入翰林院,官名“翰林待诏直长”,成为专门为宋神宗作画、品画的一位画师。宋神宗曾把宫廷秘阁所藏名画,让郭熙一一“详定品目”,郭熙由此遍览了历朝名画。宋神宗欣赏郭熙,说“郭熙画鉴极精”、“非郭熙画不足以称”,郭熙因此在宫廷中创作了大量壁画和屏幛,一时促成了北宋朝廷“绕殿峰峦合匝青,画中多见郭熙名”的一道风景。


郭熙之子郭思,后经科举考中进士,官至龙图阁直学士。郭思自幼侍奉郭熙学画,他在《林泉高致》序言中说:“(郭熙)每落笔,必曰‘画山水有法,岂得草草?’”于是郭思每次听到郭熙谈论画艺的话,就认真用笔记下来,经年累月,汇集成了一本书,这就是《林泉高致》——我国山水画论的经典之作。


技术之境:只缘身在此山中


《林泉高致》是画艺的轨辙之谈,作画一事的“匠心”,杰然尽在其中。


“匠心”之第一境,应是技术之境。苏东坡《题西林壁》诗云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技艺之初,知识、技法茫茫荡荡,使人无可适从,只能从最基础的地方入手,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。此时并不识这项技艺的“庐山真面目”,是刚刚进入这技艺之山而已,要领在于不能好高骛远,须老老实实地掌握基础的知识和技法。


这方面的内容,在《林泉高致》的第三篇《画决》之中有着精彩阐释。《画决》中讲到山水画的章法布置、景物构成和笔墨使法。例如第一段讲章法布置:


凡经营下笔,必全天地。何谓天地?谓如一尺半幅之上,上留天之地位,下留地之地位,中间方立意定景。见世之初学,遽把笔下去与不去,率尔立意触情,涂抹满幅,看之填塞人目,已令人意不快,那得取赏于潇洒,见情于高大哉!


郭熙《溪山行旅图》


郭熙《溪山行旅图》


落笔作画,先谋篇布局,必须有天头、地脚。一尺半幅之类的画面,上留天头,下留地脚,在中间部位构思布局。初学作画的人,往往匆忙就把笔作画,草率构思,一有感发便把整个画面涂抹得满满当当,看着使人心情拥挤堵塞,十分不快,哪里能体会潇洒情怀,怎么能寄寓情感于高山大水呢?


接着郭熙说道,作画的地方一定要是冬暖夏凉的宏阔深邃的屋子,作画的时候不能受任何干扰,心境要安闲豁朗。而画山水要先处理大山,称之为主峰,主峰确定后才继续画近处远处的大小景物。画林石先处理高大的松树,称之为宗老。宗老确定之后才开始画杂草、野草、藤萝和零碎的石头。


与此同时,山、水、木、石、天、云、风、雨、雪,都有其四时和位置的不同。例如水色有春绿、夏碧、秋清、冬黑之别,天色有春晃、夏苍、秋淡、冬黯之别。此外:“雨有欲雨,雪有欲雪;雨有大雨,雪有大雪;雨有雨霁,雪有雪霁。风有急风,云有归云;风有大风,云有轻云。大风有吹沙走石之势,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。”诸如此类,每一个细节都其有特定的技法讲究,不能草草落笔。


作画的工具是笔墨纸砚。郭熙对此提出了一个著名论断,即:“使笔不可反为笔使,用墨不可反为墨用。”作画应该是人心控制笔墨纸砚,而不能让心被笔墨纸砚带着走。另外,看似简单的用墨,也大有讲究。例如有淡墨、浓墨、焦墨、宿墨、退墨,有时用厨房中的锅底黑灰,有时在墨中掺入花青。


技术是技艺的基础,也是一项技艺成其为技艺的准则所在。学者必须先遵守这些准则,打好技艺的基础,才算是做好了入门的功课。这也犹如写文章,需要先认识字、词、句的意思和构造,然后谋篇布局、表达胸臆。此为“匠心”的第一境——技术之境。此时还不能贯通,更不能超脱,是“只缘身在此山中”!


艺术之境:自在飞花轻似梦


“匠心”之第二境,可称为艺术之境。这时对于技术层面的技法、章法、布局,已经熟悉,得心应手。匠人于这一领域内的事情已能游刃有余,这便有了余裕,可以相应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情怀,进入了艺术的领域。《林泉高致》中这方面的内容,集中在第一篇《山水训》中。


首先来看郭熙论述学画的“次第”:


人之学画,无异学书。书取钟、王、虞、柳,久必入其仿佛。至于大人通士,不局于一家,必兼收并揽,广议博考,以使我自成一家,然后为得。


学画跟学书法一样,入门的技法掌握后,就要开始广泛模仿名家的笔墨,时间久了,自然能得其神韵。而那些心志通达的高人,则会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,博采众家之长,成就自家的风格。


接着再看郭熙论述作画时的“心理准备”:


凡一景之画,不以大小多少,必须注精以一之,不精则神不专;必神与俱成,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;必严重以肃之,不严则思不深;必恪勤以周之,不恪则景不完。


作画需要全神贯注,心神专一,否则作品就不会有神采;必须郑重其事,否则思虑轻飘,作品就轻浮;必定要恭敬其事,若内心粗狂则景物粗疏,作品就显得鄙陋不堪。郭熙自己作画的时候是:


凡落笔之日,必明窗净几,焚香左右,精笔妙墨,盥手涤砚,如迓大宾,必神闲意定,然后为之,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掉之乎!已营之,又彻之,已增之,又润之。一之可矣,又再之,再之可矣,又复之。每一图必重重复复终终始始,如戒严敌,然后竟,此岂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乎!所谓天下之事,不论大小,例须如此而后有成。


郭熙作画,明窗净几,焚香洗手,如迎大宾,恭敬有加,不断修缮、改造,“重重复复终终始始”,绝不掉以轻心。诚然,要成就一件物事,需要花费许多心力,去精心准备,精雕细琢,只有在经过这样一番精益求精的淬炼后,才敢说是自己问心无愧的一件作品。若是粗心大意、囫囵吞枣地做表面功夫,企图自欺欺人,那是早晚要“露馅”的。


因此,“匠心”的艺术之境,可说就是博采众长、精益求精。此时匠人虽然非常刻苦,然而心中是愉悦地沉浸其中的。他的心,并没有拖泥带水的沉重和凝重,虽不免有细雨飘风,但已能够朗朗明照,不受其影响,从而自在地呈现出一种挥洒自如的勤勤勉勉。这种心境,恰如秦观的一首《浣溪沙·漠漠轻寒上小楼》:


漠漠轻寒上小楼。晓阴无赖似穷秋。淡烟流水画屏幽。

自在飞花轻似梦。无边丝雨细如愁。宝帘闲挂小银钩。


道真之境:松下清斋折露葵


“匠心”之第三境,应是进入道的领域。此时犹如人生之入于不惑,匠人于其技艺之事,也已“不惑”,能融会贯通,人生观、价值观都已成熟在胸,能道法天地自然,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。这个时候,就到了出真正作品的时候了。


《林泉高致》之所谓“林泉”,即山林与泉石,指幽静宜人的隐逸之所。古代无论缙绅士大夫还是民间士子,都抱有一颗“林泉之心”,希望悠游林泉、栖止岩谷,让心灵与自然的脉动相契合,洗涤凡尘,乃至于达成生命的解脱,进入灵明圆觉的无碍境界。


《林泉高致》开篇第一段《叙引》,即铺陈出郭熙的山水画观:


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,其旨安在?丘园,养素所常处也;泉石,啸傲所常乐也;渔樵,隐逸所常适也;猿鹤,飞鸣所常观也。尘嚣缰锁,此人情所常厌也;烟霞仙圣,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……然则,林泉之志,烟霞之侣,梦寐在焉,耳目断绝。今得妙手,郁然出之,不下堂筵,坐穷泉壑,猿声鸟鸣依约在耳,山光水色晃漾夺目,斯岂不快人意,实获我心哉?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。


山水是适合隐逸的所在,但隐逸一事,其关键在心不在行。若能实际行之,像庄子、许由、陶渊明等人那样,优游林泉、相忘于江湖,则诚然完美,但人生在世,往往形格势禁,许多时候只能是“心向往之”。这时若有丹青妙手,把山水之秀美性灵展于纸上,便成为了君子雅士的知音,挂在卧室厅堂,都能大快其心,顿起物外烟霞之想——这就是山水画的“本意”,它是君子的精神家园,是君子之心达其彼岸的桥梁。


因此,山水画作品,可说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一种存在。人只有心中果真有着超脱凡尘的境界,才能画出好的山水画,也才能欣赏得了好的山水画。山水画如是,其他领域的任何一件作品也都如是。


道真之境的内容集中在《林泉高致》的第二篇《画意》之中。郭熙先引庄子说画之“解衣盘礴”的典故,谓其“真得画家之法”,接着讲“诗是无形画,画是有形诗”的真境界,然后讲南朝顾骏之作画“登楼去梯,家人罕见”的典故,最后摘引许多古人可以入画的“清篇秀句”一一铺展,一派诗情画意,盎然纸上。


庄子“解衣盘礴”的典故已成中国画家的口头禅。《庄子·田子方》中记载:宋元君要画图,众画师都来到,揖礼国君然后就位,濡笔调墨,准备作画。来的画师很多,还有一半在外面没有位置坐。有一位画师最后到,他安然徐行,只向宋元君行了一下礼就回去了。宋元君派人去看他,只见他“解衣盘礴”,光着身子交叉着脚坐着。宋元君说:“行啊,他才是真正的画师。”


解衣盘礴在于阐明一个“真”字,惟有完全不受物象和心念干扰的“真人”,才能品鉴和创作出“真山水”,才能“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”,才能“得至美而游乎至乐”。这种状态,郭熙在《画意》中这样描述:


人须养得胸中宽快,意思悦通,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,则人之笑啼情状,物之尖斜偃侧,自然布列于心中,不觉见之于笔下。


这时匠人的人品和创作都进入了“道”的领域。心境已如明镜一般圆明,无物不容、无物不照,纤毫毕现,却又完全不入于其中,意态天真、挥洒自如。可以说,这是中国任何一位艺术家所追求的最高的境界,其人生和作品都完成了超越。


这种真境界,是匠心的第三境——道真之境,恰可对应王维的一首《积雨辋川庄作》:


积雨空林烟火迟,蒸藜炊黍饷东菑。

漠漠水田飞白鹭,阴阴夏木啭黄鹂。

山中习静观朝槿,松下清斋折露葵。

野老与人争席罢,海鸥何事更相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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